《吃不完一碗面条的女孩》

阿涵曾经跟人说过,自己每次吃面条都剩下,不是故意想浪费粮食,是因为有童年阴影。

“当初我爸妈离婚时,我才五岁,办完手续那天,我爸带我出去吃饭,给我点了碗面条,还跟我说吃慢点,等我吃完他再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后来,我就再也吃不完一碗面了。”

旁边的人听到这样的话,多半会露出点同情的神色,无论那同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阿涵也不计较。

毕竟这个所谓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不是真的。

阿涵只能确定一点,她是真的不喜欢吃面条,无论什么品种什么做法,都不喜欢。

但凡有其他的选择,面条这种食物,她绝对不会选。


其实父母刚闹离婚那阵,阿涵对面条还不算反感。

她也预料不到,若干年后,自己一见到面条,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一碗凄冷惨白的白线条,或塌或糊地瘫在大搪瓷碗里,被泡得肿白发胀,旁边多半还浮了几片恹恹的菜叶,幽幽地一晃一晃。

那画面总让阿涵没来由地想到被水草缠绕的浮尸。

这种场面她是亲眼见过的,当初母亲把小阿涵送到乡下外婆家的一天,她就站在村口的池塘边上见过,有好几个私自下水游泳的孩子一起溺死了,被水底的水草缠住,过了好几天才浮起来。

小阿涵害怕地哭了起来。

尽管她并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自己被池塘里那骇人的场面吓到了,还是因为母亲留下了她,独自离开。

小阿涵就那样孤零零地哭了很久。

直到肚子饿了,她才停下来,怯生生地望着外婆。

那个她先前其实没见过几面、跟她一点儿也不亲、甚至可以说是很陌生的外婆。

结果外婆就端了一碗被泡涨的白面条给她,没滋没味,只放了一点点盐,还有枯掉的菜叶,乱糟糟地混在面条中间,如杂乱的水草一般。

小阿涵畏缩着将面条端起来,闻到了那股隐隐约约的酸馊味道。

这味道,和那些被泡涨的孩子,有点像。

小阿涵再次哭了起来。


那碗面条放到最后,小阿涵还是吃了。

因为除了那碗面条,外婆再没给过她别的吃的,那碗面条端上桌时是午饭,一直放到晚上,到了半夜,也还是只有它。

饿慌了的小阿涵端起面碗,眼泪忍不住又“啪嗒啪嗒”坠进碗里。

这时候外婆才跟她说了今天的一句话。

她说,再哭就把你丢进池塘里。

小阿涵低头,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面汤上,惊恐地打了个嗝。

之后两年,小阿涵真的再也没有哭过。

虽然她还是总得吃那些泡得发胀的白面条,冰凉的,糊塌的,带着酸馊的味道。

外婆自己也吃这个,吃得麻木而沉默。一直以来,她给小阿涵的印象就是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每顿饭吃些什么,不在意外孙女的喜怒哀乐,日子过得像团无知无觉的空气,对什么都是凑合,对什么都是冷漠。

或许她是年纪太大,又一个人住得太久,活着的热情也就跟那碗曾经滚烫的热面汤一样,悄无声息地凉透了,顺便再滋生出些腐败的气息来。

她自己正在不可避免地朝那个既定的结局靠拢,就无所谓外孙女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有时候小阿涵跟在她身后往赶集的路上走,走得慢了,很想要伸手抓住外婆的衣角。

但抬头一看外婆没有表情的脸,她又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两年之后,母亲重新出现。

她说自己如今终于在城里安定下来,要来接小阿涵回去上学。

小阿涵当时很高兴,一听说母亲要来的消息,才七岁的她就懂得早早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全部塞进一个散着霉味儿的旧箱子里。

至于那碗作为早饭的冷面条,也被情愿饿着肚子的小姑娘推到一边,碰也不碰。

等到下午,母亲真的来了。

小阿涵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就像快要溺死的人拼命抓着求生的浮木,和母亲一道在村口池塘边与外婆分开。

池塘里的水还是那样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波澜,也不值得任何留恋。阿涵记不清自己当时有没有跟外婆说过再见,或许是有的吧,虽然这声“再见”也没什么意义了。

离开之后,她没有再见过外婆。

直到若干年后外婆去世的消息传来,也已经是外婆被下葬的两个月以后,没有再见的机会。

阿涵当时难过吗?伤心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她对自己与外婆共同生活的两年实在是喜欢不起来,那些童年记忆里只充斥着惨白与冰凉,还有各种沉默、木然、忽视以及毫无希望的末路。

至于外婆的样貌,也渐渐被流逝的时光浸泡得模糊不清了。

唯有那股馊腐的味道,还时不时从阿涵心底浮起来,幽幽的,闷闷的,总是散不开。


阿涵知道母亲这几年在城里独自过得很辛苦。

因为母亲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了那些辛苦的每一个细节,一遍又一遍,有些她会错漏掉某些琐碎,但等到下一次讲述时,肯定又会浓墨重彩地找补回来。

那时候阿涵才上小学,成年人的世界太复杂,母亲的诉苦她并不能完全听懂。

可她分辨得出,母亲想说,我是爱你的,我也在为了爱你而受苦。

这让年幼的阿涵感到困惑。

原来爱是这样一件令人难受的东西吗?被爱的人其实是罪不可赦的罪人吗?

难怪外婆并不爱自己这个外孙女。阿涵恍然大悟。外婆的爱在很多年前便都给了母亲,之后外婆变老了,没有余力再承担这样的苦楚,那太沉重了。

但母亲尚未老去,她勉强还算年轻。

所以她仍然有很多爱可以送给自己唯一的女儿,她还有心力打拼,还有办法赚钱,事实上她赚的钱还不算少,可以送给阿涵很多新鲜的礼物,吃的用的玩的,堆满了阿涵小半个房间。

只是每一份礼物都提前标好了价码,它们无时无刻不聚在阿涵耳边低语。

这是母亲的爱,母亲的血,母亲的痛,母亲的苦。

阿涵,她这都是为了爱你,只为了爱你。

你可要好好记住。


有时母亲的爱也会浸在她给阿涵做的面条当中。

血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即便阿涵的母亲与外婆往往大半年也不联系一次,但母女俩对面条的痴迷却很一致。

在这座大家都习惯于吃米饭的城市,阿涵的母亲经常做面条给女儿吃,每两三天总有一回。

一开始这些面条还会让阿涵回想起外婆家里那些冷冰冰的白面条,但很快它们就以另一幅面貌出场,把阿涵心里对面条的旧印象统统抹掉,换成新的厌恶与抵触。

不是它们不好吃,事实上,母亲做饭的手艺要比外婆好不少,煮面时的食材也用得更多更好。

在阿涵看来,实在是……太多太好了。

热腾腾的面条加上丰富的浇头,在阿涵的碗里堆得冒了尖儿,挤得面汤都几乎快要从碗沿边满溢出来。

吃啊,阿涵,快吃啊。母亲一声声地念,不紧不慢。

妈妈知道你最喜欢吃面条了。

你一定要多吃点。

“不……”阿涵想说的话被一口口面条堵回了嗓子眼。

她拼命地吃啊吃啊,努力想先多刨两口,等把面条吃得没那么多了,再跟母亲说,自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吃面条。

可惜母亲不给她机会。

她会源源不断又把锅里剩下的面条、她自己碗里的面条夹到阿涵碗里,还不准阿涵拒绝。

她说,阿涵啊,你看,妈妈什么都可以给你,妈妈宁愿自己饿着也要让你吃,妈妈平时在外面打拼受的委屈都是为了你,妈妈一直单身不找对象也全是为了你,妈妈真的好爱你啊。

我的乖乖女儿,妈妈的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

妈妈甚至可以为你去死。

阿涵好想说,妈妈,我不想再吃了,我饱了,我真的饱了,求求你,别再让我吃了。

可碗里的面条就像着了魔,一根根贪婪吮吸着面汤,变活了膨胀了,密密麻麻挤在面碗里,怎么吃都不见少,反而争先恐后地从碗里扑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阿涵又想起了那些溺死的小孩,被泡得惨白膨胀,浮在水上。

她惊恐地想,完了,这些面条也死了,被淹死了,被妈妈的爱淹死了。

然后阿涵就吐了。

把那些被消化到一半的面条尸体全都吐了出来。


那次呕吐之后,阿涵对待面条的态度又起了变化。

在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在她还有余地可以自己选择的时候,阿涵开始只吃铺在面条表面上那层浇头,对下面埋着的面条则是蜻蜓点水般沾一沾。

就算挨饿,她也要这样做。

当然有时候这种行为也会被母亲发现。

母亲不会骂她打她,母亲那么爱阿涵,怎么舍得这样做呢。

她只会双眼一红,坐在阿涵身边流下眼泪,表情悲伤得好像她下一秒心就会碎掉。

她轻声念叨,阿涵,这面条可都是我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辛辛苦苦为你做的啊,你不喜欢吗?

阿涵,你怎么可以不听妈妈的话,不好好吃饭,妈妈这不都是为你好吗?

阿涵,为了你,妈妈可是付出一切,变老变丑,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话都轻飘飘、软绵绵的,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分量,可每一句都是令人无比恐惧的细针,深深扎在阿涵心头,带来无穷无尽的疼与揪心。

阿涵有时会屈服。

更多的时候,她会忍着难受,执拗地只吃浇头,不吃面条,等一顿饭吃完,碗里的面条往往还剩下大半碗。

看着母亲眼泪越流越多,她的心头竟然会升起一股隐秘的畅快。

阿涵心想这样做不对,无论是故意把面条剩下,还是享用那份不能说出口的愉悦。

可是她停不下来。


这种场面一直持续到阿涵上高中。

当时学校要求学生都得住校,这意味着大部分时间阿涵可以自己呆在学校,吃饭穿衣都是自己管自己,母亲管不着。

尽管那时学习压力很大,但阿涵还是过得比先前轻松。

因为她终于可以从那份沉重母爱的包裹中探出头来,稍微喘口气。

那段时间阿涵不用再纠结吃不完一碗面条的问题,因为她不必在学校食堂里买任何一份面条,无论汤面炒面拌面,阿涵都躲得远远的。

她可以尽情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吃多吃少都可以。

一段时间随心所欲乱吃下来,阿涵本来以为自己会胖不少,结果一称体重,居然还瘦了很多。

这不奇怪,毕竟阿涵不用老是被逼着吃面条吃到撑了。

她对此很庆幸。


那段时间,阿涵还在学校里交了个好朋友,是同班同学小敏。

阿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小敏能玩到一起,或许是她们碰巧做过同桌,也或许是她们都喜欢同一个歌手。

又或许是因为,有次阿涵的母亲来学校开家长会,她恰好问到路过的小敏,问他们班上周末是不是搞了课外活动不能离校,小敏帮紧张的阿涵打了掩护,没有暴露阿涵周末宁愿独自留在学校、也不愿意回家的事实。

总之,两人友情的正式开端不太容易说得清,也没必要说清,交朋友的缘分嘛,本来就是个捉摸不透的玩意儿,现实就是阿涵与小敏成了好朋友,整个高一,两个女孩都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高一结束时,学校根据考试成绩分了快慢班,阿涵进了快班,小敏进了慢班,两人距离远了些,但阿涵还是经常去找小敏,把自己的笔记借她复印,有人给小敏取了无聊的绰号取笑,也是阿涵仗义地帮小敏出头。

当然,她们还时常坐在一起吃饭。

小敏吃饭总是吃得很节省,老买那些粗糙但顶饿的食物。阿涵多少能察觉到,小敏家里的条件可能比较拮据,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女儿都给不太够吃饭的钱。

阿涵对此从不多问,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大概也不想听别人提起。

阿涵对此很理解。

她自己在学校也从来不跟人说自己吃不完一碗面这件事。

只是每次和小敏吃饭时,阿涵会特意用自己还算宽裕的零花钱多买几个包子或者一份卤肉,然后找各种借口和小敏一起分享。

看小敏吃得开心,阿涵也很高兴。

说实话,阿涵从来没想过这是被小敏占便宜,又或是说自己就该有什么优越感,没有的,完全没有,少时的友谊确实可以做到像清风一样毫无杂质。

每次两个女孩一同站在天台上看晚霞看流云,叽叽喳喳快快活活地聊个不停,阿涵脸上的笑容都是出自真心。

她想,我要和小敏把朋友一直做下去。

哪怕以后她们各自上了大学,找了工作,结婚生子,也不要生分。


可惜,这份被阿涵十分看重的友情只维持到了高二快结束时。

而它被毁灭的导火索,竟然还是与一碗面条有关。

阿涵清楚地记得,当时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面馆,小敏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些优惠券,正好那段时间学校对学生是否在食堂吃饭管理的也不严格,小敏就总拉着阿涵去那家面馆。

阿涵没好意思说自己不想吃面条。

而且她知道,小敏老想去那家面馆,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吃面。

每次面条端上来时,小敏的注意力大多放在面馆另一角的那几个男生身上。

准确的说,是其中一个男生身上。

那个男生阿涵知道,他是他们学校同一级有名的校草,阿涵这种颜狗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她不仅知道,甚至对他也存有那么一点点好感。

但阿涵不会说,特别是不会在小敏面前说,好友的心思她看得出来。

每次小敏偏头偷看那个男生时,阿涵只会埋头对着那碗面条,又像在家里那样,先挑挑拣拣吃些面条上的浇头,再勉强塞点面条入口,最后实在塞不下了,面条往往还剩下大半碗。

阿涵觉得这样当着小敏的面浪费粮食不太好,之后几次再去面馆,她都会在面刚端上来时,先分些面条给小敏。

小敏也从不拒绝,反正她的胃口总是很好。


阿涵没想到,这种分面条的小举动居然也会被人注意到。

而且注意到的人,偏偏还是那群同来吃面的男生。

没过多久,阿涵无意间听到几个男生下课时聚在教室走廊里嬉笑,说某某班有个叫小敏的女生,每次吃面都吃得特别多,比普通男生吃得还多,难怪会长那么胖。

嬉笑的人,也包括那个所谓的校草。

他说,自己还挺喜欢跟小敏一起来吃面的那个女生的,看她吃饭总是斯斯文文的,只吃很少,很有节制,所以才能又苗条又漂亮。

阿涵先是生气,然后是慌张。

因为她在走廊反方向看到了小敏,刚才那些男生的嘲笑与比较,小敏都听到了。

而小敏转身跑掉之前,脸上的愤怒,分明是冲着阿涵来的。

阿涵不明白。

她追了上去,在一个僻静的楼梯转角追上了小敏,而小敏冷漠地看着她,那一潭死水般的表情让阿涵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外婆。

阿涵手足无措地听着小敏对她的控诉。

她说,阿涵你什么都比我强,长得好看,学习成绩好,家里条件也更好,男生当然会喜欢你不喜欢我了。

她说,我知道,你和我做朋友,只是想要我当个陪衬,好显得你更突出罢了。

她说,连你吃剩下的面条也是要硬塞给我,哼,少装样子了,平时吃别的也没见你少吃啊,怎么每次一去吃面就吃不下了,你就是故意的。

最后小敏盯着阿涵,恨恨地说了一句话。

阿涵,我最讨厌你了。


阿涵回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解释吃不完面条这件事的。

也有可能根本没解释吧。

她只记得,第二天,她特意独自一人去了那家面馆,就坐在那群起哄男生旁边的桌子,点了一份分量最多的面条,一口一口统统吃完。

连一滴面汤、一颗葱花都没有剩下。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当时的场面,阿涵会觉得这种举动太莽撞太幼稚,对解决问题其实没什么实际的作用。

但是对于当时只有十七岁的阿涵来说,她想不到更周全更有效的办法了。

她只能凭着一股子可笑的冲动与愤懑,强行给胃里塞了满满一大碗自己最讨厌的面条。

阿涵想,这样那个肤浅的男生就不会喜欢我了,小敏也不会讨厌我了。

我和小敏,说好了是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的。


阿涵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

那个校草后来确实不喜欢她了,但她与小敏的友情也就此断掉,没有再续回来。

不过这也不重要,谁年少时没有一两个渐行渐远的好友呢,很多人走散了就走散了,就算再找不回来,大家也还是要各自往前走的。

一年之后,阿涵考上了远方的一所大学,和留在本地上大学的小敏相隔千里,再未见面。

同时阿涵也会离家、离母亲很远很远。

母亲当然不愿意女儿远行,那个暑假,母女俩吵了很多架,较了很多劲,阿涵的母亲对着女儿又哄又哭,中途甚至还想偷改阿涵的高考志愿,把女儿留在本地。

还好她没有成功。

阿涵硬起心肠,拼尽全力挣脱了母亲的拥抱。

母亲那种令人窒息的爱无法逼迫阿涵真心实意地亲近她、依恋她。

就像她也没法以爱的名义逼阿涵吃完一碗面条。

暑假结束时,阿涵独自坐在去往远方的火车上,看着故乡的一切逐渐离自己越来越远,既有些轻松,也有些感慨。

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牵着母亲的手、离开外婆家时的心情,那时候,小小的阿涵对未来是多么雀跃和期待。

如今,十八岁的她对未来却莫名多了些忐忑。

离别、改变、远行、相遇、结缘,这些都是很复杂的东西,有好也有坏。

逃离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并不意味着新的去处就一定是能令人安心的避风港。

阿涵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呢?


其实阿涵的大学生活还凑合,普普通通,不好不坏。

她就像绝大部分平凡的大学女生那样,上课,翘课,复习,考试,打工,实习,逛街,玩乐,要是遇到有眼缘的男生,也会忍不住谈个恋爱。

阿涵大学时交的男友比她大一级,是阿涵在学生会搞活动时认识的学长。

学长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形象帅气,家境殷实,为人上进,平时对阿涵也很不错,两人刚开始交往时很甜蜜,同宿舍的女生都很羡慕阿涵,说学长那可是全学院公认的男神啊,阿涵你真是捡到宝了。

在外人看来这么好的男友,阿涵却并没有一直牢牢抓着他的手,反而是主动放开了。

原因仍然和一碗面条脱不了干系。

当时是个周末的晚上,阿涵过生日,约了学长和几个两人都相熟的同学,在学校外面一家餐厅吃饭庆生。

一开始大家说说笑笑,气氛挺好,吹蜡烛吃蛋糕,没有什么不愉快的。

直到饭快吃完时,店家主动端来一碗长寿面。

学长把面条接过来,摆在阿涵面前,带着邀功的语气说,这是他特意吩咐店家为阿涵做的。

阿涵有点惊讶。

她明明最开始交往的时候就告诉过学长,自己不喜欢吃面条,一点儿都不喜欢。

大概是今天他喝了两瓶啤酒,一上头就把这事给忘了。阿涵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问学长:“我已经很饱了,这碗面条吃不下了,你帮我吃好吗?”

学长却拒绝了。

他将面碗又往阿涵那边拢了拢,说这面条是我特意给你点的,代表我对你这个女朋友的爱啊。

阿涵看了看周围几个同学,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挑着盖在面上的煎蛋咬。

一般到这时候也没人在意她究竟有没有吃面条了,可那晚上学长却莫名固执,一定要阿涵吃那碗面条,而且不能只吃浇头,是要全部吃光。

他说,我们那边过生日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必须得把长寿面吃光,不然不吉利。

阿涵咬着嘴唇:“可是我不喜欢吃面条。”

学长却不以为然地笑,说这有什么啊,阿涵你就是太挑食了,我得把你这坏毛病改过来。

阿涵声音有些发颤:“这不是什么坏毛病。”

学长还是不管:“我说是就是,快把面吃了,哪儿来那么多矫情。”

这时候桌上其他人已经不说话了,气氛有些古怪,见阿涵还僵在那儿,学长似乎彻底不耐烦了,从背后重重拍了一下阿涵,抱怨道,我专门给你点的长寿面啊,快吃,面都要凉了。

阿涵不说话了,埋头去看那碗长寿面,她看见一根根淡黄色的面条在面汤里躺着,弯弯绕绕,扭曲膨胀,像绞刑架子的绳索,像白色肿胀的蠕虫,像吐着信子的长蛇,根根面条从汤里抬起头,对着她冷笑。

下一秒,阿涵推开面碗,起身就跑。


阿涵和学长分了手。

事后回想起来,她觉得这事儿也挺冲动的,自己当时可能处理得也不够妥帖。

但是阿涵不后悔,一点儿都不后悔。

之后学长三番五次想求复合,她也没答应,平时无论去食堂还是去图书馆,都尽量绕道走,坚决不和学长打照面。

就算室友们背地里说她小气说她作精,居然为了这点小事就要甩掉那么好的男朋友,阿涵也无所谓。

就当学长的好我无福消受吧。阿涵对自己说。他适合找个爱吃面条的女朋友,反正是我不配。

阿涵很洒脱地将这段初恋抛诸脑后,之后继续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一样,上课,翘课,复习,考试,打工,实习,逛街,玩乐,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她会躺在宿舍的床上,回想起外婆、母亲、小敏、学长,还有那一碗碗永远吃不完的面条。

阿涵在黑夜中自嘲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多么努力地想从那些面条旁边逃开啊。

可这道用面条筑成的坎,自己怎么就是过不去呢。


阿涵大学毕业后,在大学所在的城市找了工作。

就算母亲说托人在老家帮她找了份安稳的工作,她也没有回去,情愿一个人留在外面打拼。

这个大城市里每个人好像都很忙,忙得脚不沾地,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

这对阿涵而言倒不全是坏事。

再也没有人关心她喜不喜欢吃面条了,准确的说,是无论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没人在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大堆事要操心,谁有那个闲工夫管阿涵的口味是什么。

阿涵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完全可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不需要别人担忧什么。

就这样,阿涵每天尽职尽责地工作,还算自律地生活,然后时间就像被按了快捷键一般,不知不觉过去了好几年。

在这期间,阿涵跳过槽,升过职,搬过家,也谈了恋爱。

男友是她在以前某家公司工作时认识的同事,当时他跟阿涵不是一个部门,两人平时没怎么打过交道,阿涵本来也没注意过他。

直到有次公司搞新年聚餐,阿涵临时被客户拖着加了会儿班,去到饭店时已经有点晚了,熟悉的同事那座没位置了,阿涵也不想在会场里窜来窜去引人注目,就近随便找了一桌坐。

当时同桌有个女生不吃葱,但旁边坐的几个人还一个劲儿地劝她吃葱烧海参那道菜,说吃习惯了就好了,搞得那个女生表情有些尴尬。

是坐阿涵旁边的青年主动帮那女孩解围,说就是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老习惯嘛,有喜欢的有讨厌的,咱们现在的菜式才会那么丰富,不然每个人口味都一模一样,那以后咱们吃席得多单调多没劲啊。

阿涵因为这句话多留意了他一下。

后来,在阿涵跳槽去另一家公司之前,他们两个已经好上了。

然后就一直好到了现在。


今年夏天尤其的热。

更糟糕的是,这个晚上还停了电,据说是台风快来了,小区要临时检修加固电力设施。

阿涵躺在漆黑一片的房间地板上,只觉得又闷又热,心情无比烦躁。

事实上,她刚和男友吵过架,为了各种鸡毛蒜皮起了冲突,吵到连晚饭都没有吃。目前两人正处在吵完以后冷战的状态,阿涵占据客厅,男友固守卧室,彼此界限分明,互不搭理。

阿涵躺在地板上,越想越气。

明明两人前不久还商量着结婚买房的事,现在又搞这一出,让她非常怀疑自己和男友是不是真的合适。

而这怀疑的种子一发芽,那就没完没了了。

短短一瞬间,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从阿涵脑子里冒了出来,包括两人一起买房的压力、对未来发展的分歧、还有平时生活里的种种小摩擦,比如阿涵喜欢每次吃了饭就马上把碗洗了,而男友却更喜欢把脏碗盘多攒两顿再一块儿洗。

好吧,最后这种事情真是太琐碎了,但有时候它们却又可以成为引爆矛盾的导火索。

阿涵自己也摇摆不定,一会儿心平气和,觉得这都没什么大不了,一会儿气血上头,心想忍不了忍不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就在阿涵跟这儿纠结的时候,男友从卧室里走出来,径直走向了厨房。

听见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阿涵有些绷不住好奇心,她起身扒在厨房门边,想看看男友在做什么。

结果看见男友就着燃气灶的火,满头大汗地在做一锅面条。

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涵不喜欢吃,过去也从来不勉强阿涵吃的,面条。


阿涵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

晴天霹雳?当头棒喝?一通冷水直接从头浇到顶?

这些形容好像都不太准确,如果硬要精准地描述的话,应该是一阵巨大的倦怠感困住了阿涵。

看着男友站在灶台前忙活,被忽明忽暗的灶火映得影影绰绰,她想起了很多。

包括那些面条,吃完的,吃不完的;那些与爱有关的东西,痛快的,不痛快的;还有未来,总是让人失望的未来,从来不让阿涵好过、也不值得期待的未来。

阿涵觉得好累啊。

她突然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对自己,对男友,对两人的关系,以及整个稀里糊涂的生活。

这一刻,她又习惯性地想要逃走了。

逃到不用吃什么面条、不用负担所谓的爱、也完全不必期许未来的某个地方,独自躲起来,谁也不搭理,孤孤单单地把余生过完。

干脆就像外婆当年那样,彻底活成一潭死水算了。

这其实不是阿涵想要的人生,她二十多年来那么努力争取的目标,当然不是这样的人生。

可是……这世上太多东西不是单靠努力就能得到的。

阿涵累了,真的太累了。

她拿这讨厌的生活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甚至连一碗面条都吃不完。

她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了。


阿涵就这样浑身僵硬、迷茫无措站在厨房门口,直到男友将面条做好。

他居然还用了两个碗盛。

阿涵一脸冷漠地盯着男友将两个碗端上桌。

她想,自己不会吃他做的面条,他也不必故意用这种方法气我,大家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这么搞未免太无聊了。

与此同时,男友抬起头来,表情还是有些气恼,看起来刚才因吵架而生的气并没有全消掉。

我果然猜对了。阿涵冷静地想。他就是还在生气,还想用一碗我不吃的面条给我添堵。

呵呵,别妄想了,我根本不在乎,他不可能得逞的。

可是之后男友的举动却让阿涵看不懂。

男友在桌上点了一截短短的蜡烛,就着那摇曳微弱的烛光,开始用筷子在那个应该是给阿涵准备的面碗里挑,把里面本来就很少的、断掉的面条一点点挑到自己碗里。

阿涵满头雾水地看了很久,困惑到忘记了生气,忍不住问他在做什么。

男友闷闷地说,你不吃面条的。

阿涵脸上的迷茫更多了。

男友抬起头来,表情好像还是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

他说,停电了,电饭煲现在不能用,没法煮饭,我就把冰箱里有的蔬菜和肉煮了一锅面条,虽然你说过自己不吃面条,但我记得你也说过,面条里的浇头你都是可以吃的,今晚条件有限,就凑合一下吧。

阿涵呆呆地问:“那我们不是还在吵架吗?”

男友这回脸上就没有生气了,更多的是无奈,还有一点点宽和。

“吵架归吵架,饭还是该一起吃的。”

阿涵恍然大悟。

吵架也好,生气也罢,一切的琐碎下面,原来都还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在兜底。即使是在气头上,这个男人仍然惦记着阿涵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既不想勉强阿涵,也不想阿涵挨饿。

所以他在这个台风将至的闷热晚上,气呼呼、汗涔涔地煮了一锅自己和阿涵都能吃的食物。

面条归他,浇头归她。

这就是他替阿涵想出来的办法。

吃完一碗面条的好办法。


阿涵的放声大哭把男友吓到了。

两人恋爱那么久,那还是他第一次见阿涵哭。被吓坏的男人忘记了先前的争吵,有些惶然地抱着阿涵,完全搞不懂阿涵此时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但是没关系,这些不是他需要在意的东西。

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男友帮阿涵挑面条的模样,阿涵想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也就是那一刻,她松了口气,下定了决心。

我不逃了,就是他了。

至于未来的问题,就留给未来再去说吧。

哭到最后,阿涵不哭了,她一点儿也不难过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很饿。

于是阿涵擦干眼泪,好端端地坐在桌边,端起自己的面碗,看向男友微笑:“这碗浇头太多了,我可吃不了,给你分一半吧。”

“还有,你的面条,也分我一半。”

END

小番外

若干年后,当阿涵听到女儿说自己不喜欢吃她做的面条时,内心微微一颤。

她很谨慎地问女儿,你为什么不喜欢吃妈妈做的面条?是觉得妈妈平时让你吃不喜欢吃的东西了吗?还是有别的事情在生妈妈的气?你有什么纠结的事都可以提出来讨论,妈妈不会不讲道理的。

女儿摇摇头:“你说的这些原因都不对。”

阿涵稍微有点紧张:“那是什么原因呢?告诉妈妈好吗?”

女儿突然换了一副看笨蛋的表情看她。

然后小姑娘紧紧抱着坐在饭桌另一边的男人的胳膊,半开玩笑半撒娇道:“老爸,你管管老妈嘛,别再让她开发什么奇葩口味的芥末面条芒果面条了,不然我可真要离家出走啦!”

林朵


这是一篇我找了许久许久的文章,前几日终于花了点时间在知乎撰写了一个问题,邀请了几十号人,期待能找到这篇文章,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寻找一篇关于“白面条”的悲调短文,可能出现在中学语文的某篇阅读理解中? – 知乎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2626127

我在知乎上这样问:

寻找一篇关于“白面条”的悲调短文,可能出现在中学语文的某篇阅读理解中?

非常想找到这篇短文,我的印象极其深刻。也可能是课外读物里的,但总之,作者的文笔非常好。

写的是女主人翁小时候家境不好或是家人待她不好,从小吃了很多白面条。也留下了一些精神创伤,长大后再看到白面条会恶心。

文中以“白面条”为全文线索,有许多精彩细腻的心理描写,全文基调非常悲伤。

我的中学时期是2012-2018年,供参考。

有一个答主精准的找到了我说的这篇文章,然后还指出应该不是语文阅读理解里的。。
哈哈哈,那应该是我做题的时候摸鱼在看别的读物然后记混了。

Pasted image 20240730073838.png

实际上我觉得,这篇文章需要是个悲剧结尾。
我最初对它印象深刻的点就是那些关于白面条的细致描写和女主人翁痛苦的心理描写,希望有一天我有空把它改写一下,改成一个有意义的悲剧结尾。

评论

  1. 匿名
    Macintosh Safari
    4 月前
    2024-8-04 12:11:49

    很想回到读书的时候把你读过的书都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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